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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考证》(胡适)

2021-01-12 13:50红学13140



第一部分

《红楼梦》的考证是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这种附会的“红学”又可分作几派:

第一派说《红楼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的诸名王奇女。”他们说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当时名士冒辟疆的妾,后来被清兵夺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宠爱,封为贵妃。后来董妃夭死,清世祖哀痛的很,随跑到五台山去做和尚去了。依这一派的话,冒辟疆与他的朋友们说的董小宛之死,都是假的;清史上说的清世祖在位十八年而死,也是假的。这一派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世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时,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子’,实从‘江妃’二字得来。”(以上引的话均见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的提要。)

这一派的代表是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这一派的根本错误已被孟莼荪先生的《董小宛考》(附在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之后,页一三一以下)用精密的方法一一证明了。孟先生在这篇《董小宛考》里证明董小宛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时,小宛已十五岁了;顺治元年,世祖方七岁。小宛已二十一岁了;顺治八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岁,而清世祖那时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小宛比清世祖年长一倍,断无入宫邀宠之理。盂先生引据了许多书,按年分别,证据非常完备,方法也很细密。那种无稽的附会,如何当得起孟先生的摧破呢?例如《红楼梦索隐》说:    渔洋山人题冒辟疆妾圆玉女罗画三首之二末句云“洛川淼淼神人隔,空费陈王八斗才”,亦为小琬而作。圆玉者,琬也;玉旁加以宛转之义,故曰圆玉。女罗,罗敷女也。均有深意。神人之隔,又与死别不同矣。(提要页一三)

孟先生在《董小宛考》里引了清初的许多诗人的诗来证明冒辟疆的妾并不止小宛一人;女罗姓蔡名含,很能画苍松墨凤;圆玉当是金晓珠,名(王丹),昆山人,能画人物。晓珠最爱画洛神,(汪舟次有《晓珠手临洛神图卷跋》,吴(上艹下园)次有《乞晓珠画洛神启》)故渔洋山人诗有“洛川淼淼神人隔”的话。我们若懂得孟先生与王梦阮先生两人用的方法的区别,便知道考证与附会的绝对不相同了。

《红楼梦索隐》一书,有了《董小宛考》的辨正,我本可以不再批评他了。但这书中还有许多绝无道理的附会,孟先生都不及指摘出来。如他说:“曹雪芹为世家子,其成书当在乾嘉时代。书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时事,在嘉庆时所作可知。……意者此书但经雪芹修改,当初创造另自有人。……揣其成书亦当在康熙中叶。……至乾隆朝,事多忌讳,档案类多修改。《红楼》一收,内廷索阅,将为禁本,雪芹先生势不得已,乃为一再修订,俾愈隐而愈不失其真。”(提要页五至六。)但他在第十六回凤姐提起南巡接驾一段话的下面,又注到:“此作者自言也。圣祖二次南巡,即驻跸雪芹之父曹寅盐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对,故有此笔。”下面赵嬷嬷说甄家接驾四次一段的下面,又注道:“圣祖南巡四次,此言接驾四次,特明为乾隆时事。”我们看这三段“索隐”,可以看出许多错误。(1)第十六回明说二三十年前“太祖皇帝”南巡时的几次接驾,赵嬷嬷年长,故”亲眼看见”,我们如何能指定前者为康熙时的南巡而后者为乾隆时的南巡呢?(2)康熙帝二次南巡在二十八年(西历一六八九),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两淮巡盐御史。《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驻跸曹寅盐院署,是错的。(3)《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时,“曹雪芹以童年召对”,又说雪芹成书在嘉庆时。嘉庆元年(西历一七九六)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书时,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岁了吗?(4)《索隐》说《红楼梦》成书在乾嘉时代,又说是在嘉庆时所作,这一说最谬。《红楼梦》在乾隆时已风行,有当时版本可证。(详考见后文。)况且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曾提起曹雪芹的《红楼梦》。袁枚死于嘉庆二年,诗话之作更早的多,如何能提到嘉庆时所作的《红楼梦》呢?

第二派说《红楼梦》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说。这一派可用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作代表。蔡先生说:

《石头记》……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石头记索隐》页一。)书中“红”字多隐”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当时清帝虽躬修文学,且创开博学鸿词科,实专以笼络汉人,初不愿满人渐染汉俗,其后雍乾诸朝亦时时申诫之。故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道:“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又黛玉见宝玉腮上血渍,询知为淘澄胭脂膏子所溅,谓为“带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又大家不乾净惹气。”皆此意。宝玉在大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也。……(页三至四。)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但“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与“汉”字“满”字有关系也;我国古代哲学以阴阳二字说明一切对待之事物,《易防へ苑象传》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  于阴阳也,《石头记》即用其义。第三十一回……翠缕说:“知道了!姑娘(史湘云)是阳,我就是阴。……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清制,对于君主,满人自称奴才,汉人自称臣。臣与奴才,并无二义。以民族之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女影满汉以此。(页九至十)。

这些是蔡先生的根本主张。以后便是“阐证本事”了。依他的见解,下面这些人是可考的:

  (1)贾宝玉,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礽。(康熙帝的太子,后被废。)(页十至二二。)
  (2)《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字与礽字形相似也。……(页二三至二五。)
  (3)林黛卫影朱竹垞(朱彝尊)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土宅)之号也。……(页二五至二七。)
  (4)薛宝钗,高江村(高士奇)也。薛者,雪也。林和靖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高士奇)也。……(页二八至四二。)
  (5)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学,乾卦作“三”,故曰三姑娘。健庵以进士第三人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页四二至四七。)
  (6)王熙凤影余国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国(输入者注:此处为繁体之“国”)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页四七至六一。)
  (7)史湘云,陈其年也。其年又号迦陵。史湘云佩金麒麟,当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尝以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也。……(页六一至七一。)
  (8)妙玉,姜西溟(姜宸英)也。姜为少女,以妙代之。《诗》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代英字也。(从徐柳泉说。)……(页七二至八七。)
  (9)借春,严荪友也。……(页八七至九一。)
  (10)宝琴,冒辟疆也。……(页九一至九五。)
  (11)刘老老,汤潜庵(汤斌)也。……(页九五至百十。)

蔡先生这部书的方法是每举一人,必先举他的事实,然后引《红楼梦》中情节来配合,我这篇文里,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引书之多和用心之勤,这是我很抱歉的。但我总觉得蔡先生这么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因为我总觉得他这部书到底还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我记得从前有个灯谜,用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来打一个“日”字。这个谜,除了做谜的人自己,是没有人猜得中的。因为做谜的人先想着南北朝的齐和梁两朝都是姓萧的;其次,把“萧萧下”的“萧萧”解作两个姓萧的朝代;其次,二萧的下面是那姓陈的陈朝。想着了“陈”字,然后把偏旁去掉(无边);再把“东”(繁体)字里的“木”字去掉(落木),剩下的“日”字,才是谜底!你若不能绕这许多弯子,休想猜谜!假使做《红楼梦》的人当日真个用王熙凤来影余国柱,真个想着“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国(繁体)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假使他真如此思想,他岂不真成了一个大笨伯了吗?他费了那么大气力,到底只做了“国”字和“柱”字的一小部份;还有这两个字的其余部份和那最重要的“余”字,都不曾做到“谜面”里去!这样做的谜可不是笨谜吗?用麒麟来影“其年”的其,“迦陵”的陵;用三姑娘来影“乾学”的乾:假使真有这种影射法,都是同样的笨谜!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

我且再举一条例来说明这种"索隐"(猜谜)法的无益。蔡先生引蒯若木先生的话,说刘老老即是汤潜庵:

潜庵受业于孙夏峰(孙奇逢,清初的理学家)凡十年。夏峰之学本以象山(陆九渊)阳明(王守仁)为宗,《石头记》"刘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儿,狗儿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势利,便连了宗",似指此。

其实《红楼梦》里的王家既不是专指王阳明的学派,此处似不应该忽然用王家代表王学。况且从汤斌想到孙奇逢,从孙奇逢想到王阳明学派,再从阳明学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从王家想到王狗儿的祖上,又从王狗儿转到他的丈母刘老老,--这个谜可不是比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谜还更难猜吗?蔡先生又说《石头记》第三十九回刘老老说的"抽柴"一段故事是影汤斌毁五通祠的事;刘老老的外孙板儿影的是汤斌买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孙女青儿影的是汤斌每天吃的韭菜!这种附会已是很滑稽的了。最妙的是第六回凤姐给刘老老二十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徐乾学赙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凤姐又送老老八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惟遗俸银八两。这八两有了下落了,那二十两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还送了刘老老两包银子,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这一百两可就没有下落了!因为汤斌一生的事实没有一件可恰合这一百两银子的,所以这一百两虽然比那二十八两更重要,到底没有"索隐"的价值!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没有道理,故我说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也还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第三派的《红楼梦》附会家,虽然略有小小的不同,大致都主张《红楼梦》记的是纳兰成德的事。成德后改名性德,字容若,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儿子。陈康祺的《郎潜纪闻二笔》(即《燕下乡脞录》)卷五说:

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卫(成德官侍卫)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宸英)。……"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

又俞樾的《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三十八)说:

《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恭读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适按此谕不见于《东华录》。但载于《通志堂经解》之首。)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中所述颇合也。钱静方先生的《红楼梦考》(附在《石头记索隐》之后,页一二一至一三零)也颇有赞成这种主张的倾向。钱先生说: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音"新")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

这一派的主张,依我看来,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也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1)纳兰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西历一六五四),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三十一岁。他死时,他的父亲明珠正在极盛的时代,(大学士加太子太傅,不久又晋太子太师。)我们如何可说那眼见贾府兴亡的宝玉是指他呢?(2)俞樾引乾隆五十一年上谕说成德中举人时止十五岁,其实连那上谕都是错的。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康熙壬子,他中举人时,年十八;明年癸丑,他中进士,年十九。徐乾学做的《墓志铭》与韩(上艹下炎,音"坦")做的《伸道碑》,都如此说。乾隆帝因为硬要否认《通志堂经解》的许多序是成德做的,故说他中进士时年止十六岁。(也许成德应试时故意减少三岁,而乾隆帝但依据履历上的年岁。)无论如何,我们不可用宝玉中举的年岁来附会成德。若宝玉中举的年岁可以附会成德,我们也可以用成德中进士和殿试的年岁来证明宝玉不是成德了!(3)至于钱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卢氏,为两广总督兴祖之女;续配官氏,生二子一女。卢氏早死,故《饮水词》中有几首悼亡的词。钱先生引他的悼亡词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 (4)至于徐柳泉说的大观园里十二金钗都是纳兰成德所奉为上客的一班名士,这种附会法与《石头记索隐》的方法有同样的危险。即如徐柳泉说妙玉影姜宸英,那么,黛玉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又如他说宝钗影高士奇,那么,袭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凤姐更可以影高士奇了。我们试读姜宸英祭纳兰成德的文: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漫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扃。

妙玉可当得这种交情吗?这可不更像黛玉吗?我们又试读郭琇参劾高士奇的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凡督抚藩臬道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卿员,皆王鸿绪等为之居停哄骗,而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然而人之肯为贿赂者,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为撞骗,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门路真。……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然官从何来?非侵国帑,即剥民膏。夫以国帑民膏而填无厌之溪壑,是士奇等真国之蠹而民之贼也。……(清史馆本传,《耆献类征》六十。)

宝钗可当得这种罪名吗?这可不更像凤姐吗?我举这些例的用意是要说明这种附会完全是主观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无益的。钱静方先生说的好,"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第二部分

1

我现在要忠告诸位爱读《红楼梦》的人:我们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必须先打破这种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

其实做《红楼梦》的考证,尽可以不用那种附会的法子。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我们先从“著者”一个问题下手。

本书第一回说这书原稿是空空道人从一块石头上抄写下来的,故名《石头记》;后来空空道人改名情憎,遂改《石头记》为《情憎录》;东鲁孔梅溪题为《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第百二十回又提起曹雪芹传授此书的缘由。大概石头与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托的缘起,故当时的人多认这书是曹雪芹做的。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二中有一条说:

康熙间,曹练亭(练当作楝)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我斋读而羡之。(坊间刻本无此十字。)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此四字坊间刻本作“雪芹赠云”,今据原刻本改正。)

  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
  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红楼梦》的旁证材料,要算这一条为最早。近人征引此条,每不全录。他们对于此条的重要,也多不曾完全懂得。这一条纪载的重要,凡有几点:

  (1)我们因此知道乾隆时的文人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
  (2)此条说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儿子。(又《随园诗话》卷十六也说“雪芹者,曹练事织造之嗣君也。”但此说实是错的,说详后。)
  (3)此条说大观园即是后来的随园。

俞樾在《小浮梅闲话》里曾引此条的一小部份,又加一注,说:

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雪芹也。

我们先考曹寅是谁。吴修的《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十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奉天人,官通政司使,江宁织造。校刊古书甚精,有扬州局刻《五韵》、《楝亭十二种》,盛行于世。著《楝亭诗钞》。

《扬州画舫录》卷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满洲人,官两淮盐院,工诗词,善书,着有《楝亭诗集》。刊秘书十二体,为《梅苑》,《声画集》,《法书考》,《琴史》,《墨经》,《砚笺》。刘后山(当作刘后村)《千家诗》,《禁扁》,《钓矶立谈》,《都城纪胜》,《糖霜谱》,《录鬼簿》。今之仪征余园门榜“江天传舍”四字,是所书也。   这两条可以参看。又韩菼的《有怀堂文稿》里有《楝亭记》一篇,说:

荔轩曹使君性至孝。自其先人董三服官江宁,于署中手植楝树一株,绝爱之,为亭其间,尝憩息于斯。后十余年,使君适自苏移节,如先生之任,则亭颇坏,为新其材,加垩焉,而亭复完。……

据此可知曹寅又字荔轩,又可知《饮水词》中的楝亭的历史。

最详细的记载是章学诚的《丙辰札记》:

曹寅为两淮巡盐御史,刻古书凡十五种,世称“曹楝亭本”是也。康熙四十三年,四十五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间年一任, 同旗李煦互相番代。李于四十四年,四十六年,四十八年,与曹互代;五十年,五十一年,五十二年,五十五年,五十六年,又连任,较曹用事为久矣。然曹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而李无闻焉。

不幸章学诚说的那“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的曹寅,竟不曾留下一篇传记给我们做考证的材料,《耆献类征》与《碑传集》都没有曹寅的碑传。只有宋和的《陈鹏年传》(《耆献类征》卷一六四,页一八以下)有一段重要的纪事:

乙酉(康熙四十四年),上南巡。(此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总督集有司议供张,欲于丁粮耗加三分。有司皆慑服,唯唯。独鹏年(江宁知府陈鹏年)不服,否否。总督怏怏,议虽寝,则欲抉去鹏年矣。

无何,车驾由龙潭幸江宁。行宫草创,(按此指龙潭之行宫)欲抉去之者因以是激上怒。时故庶人(按此即康熙帝的太子胤礽,至四十七年被废。)从幸,更怒,欲杀鹏年。

车驾至江宁,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嬉而过于庭,上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时有致政大学士张英来朝,上……使人问鹏年,英称其贤。而英则庶人之所傅,乃谓庶人曰:“尔师傅贤之,如何杀之?”庶人犹欲杀之。

织造曹寅免冠叩头,为鹏年请。当是时,苏州织造李某伏寅后,见寅血被额,恐触上怒,阴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顾之曰:

“云何也?”复叩头,阶有声,竟得请。出,巡抚宋荦逆之曰:

“君不愧朱云折槛矣!”

又我的朋友顾颉刚在《江南通志》里查出江宁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年至二十三年曹玺
  康熙二十三年至三十一年桑格
  康熙三十一年至五十二年曹寅
  康熙五十二年至五十四年曹颙
  康熙五十四年至雍正六年曹頫
  雍正六年以后    隋赫德

又苏州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十九军至三十二年    曹寅
  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    李煦

这两表的重要,我们可以分开来说:

(1)曹玺,字完璧,是曹寅的父亲。颉刚引《上元江宁  两县志》道:"织局繁剧,玺至,积弊一清。陛见,陈江南吏治极详,赐蟒服,加一品,御书'敬慎'扁额。卒于位。子寅。"
(2)因此可知曹寅当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时,做苏州织造;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他兼任江宁织造;三十二年以后,他专任江宁织造二十年。
(3)康熙帝六次南巡的年代,可与上两表参看:
康熙二三 一次南巡曹玺为苏州织造
  二八 二次南巡
  三八 三次南巡    曹寅为江宁织造
  四二 四次南巡    同上
  四四 五次南巡    同上
  四六 六次南巡    同上
(4)颉刚又考得"康熙南巡,除第一次到南京驻跸将军署外,余五次均把织造署当行宫。"这五次之中,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又《振绮堂丛书》内有《圣驾五幸江南恭录》一卷,记康熙四十四年的第五次南巡,写曹寅既在南京接驾,又以巡盐御史的资格赶到扬州接驾;又记曹寅进贡的礼物及康熙帝回銮时赏他通政使司通政使的事,甚详细,可以参看。
(5)曹颙与曹頫都是曹寅的儿子。曹寅的《楝亭诗钞》别  集有郭振基序,内说"侍公函丈有年,今公子继任织部,又辱世讲。"是曹頫之为曹寅儿子,已无可疑。曹頫大概是曹颙的兄弟。(说详下。)又《四库全书提要》谱录类食谱之属存目里有一条说:

《居常饮馔录》一卷。(编修程晋芳家藏本。)

国朝曹寅撰。寅字子清,号楝亭,镶蓝旗汉军。康熙中巡视两淮盐政,加通政司衔。是编以前代所传饮膳之法汇成一编,一曰宋王的《糖霜谱》,二三曰宋东溪遁叟《粥品》及《粉面品》,四曰元倪瓒《泉史》,五曰元海滨逸叟《制脯(左鱼右乍,音"乍")法》,六曰明王叔承《酿录》,七曰明释智舷《茗笺》,八九曰明灌畦老叟《蔬香谱》及《制蔬品法》。中间《糖霜谱》,寅已刻入所辑《楝亭十种》;其他亦颇散见于《说郛》诸书云。

又《提要》别集类存目里有一条:

《楝亭诗钞》五卷,附《词钞》一卷。

(江苏巡抚采进本)国朝曹寅撰。寅有《居常饮馔录》,已着录,其诗一刻于扬州,计盈千首;再刻于仪征,则寅自汰其旧刻,而吴尚中开雕于东园者。此本即仪征刻也。其诗出入于白居易、苏轼之间。

《提要》说曹家是镶蓝旗人,这是错的。《八旗氏族通谱》有曹锡远一系,说他家是正白旗人,当据以改正。但我们因《四库提要》提起曹寅的诗集,故后来居然寻着他的全集,计《楝亭诗钞》八卷,《文钞》一卷,《词钞》一卷,《诗别集》四卷,《词别集》一卷(天津公园图书馆藏)。从他的集子里,我们得知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戊戌(一六五八)九月七日,他死时大概在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的下半年,那时他五十五岁。他的诗颇有好的,在八旗的诗人之中,他自然要算一个大家了。(他的诗在铁保辑的《八旗人诗钞》——改名《熙朝雅颂集》——里,占一全卷的地位。)当时的文学大家,如朱彝尊、姜宸英等,都为《楝亭诗钞》作序。

以上关于曹寅的事实,总结起来,可以得几个结论:
(1)曹寅是八旗的世家,几代都在江南做官,他的父亲曹玺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曹寅自己做了四年的苏州织造,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同时又兼做了四次的两淮巡盐御史。他死后,他的儿子曹颙接着做了三年的江宁织造,他的儿子曹頫接下去做了十三年的江宁织造。他家祖孙三代四个人总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这个织造真成了他家的"世职"了。
(2)当康熙帝南巡时,他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差。
(3)曹寅会写字,会做诗词,有诗词集行世;他在扬州曾管领《全唐诗》的刻印,扬州的诗局归他管理甚久;他自己又刻有二十几种精刻的书。(除上举各书外.尚有《周易本义》、《施愚山集》等;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也是曹寅捐资倡刻的,刻未完而死。)他家中藏书极多,精本有三千二百八十七种之多,(见他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有钞本。)可见他的家庭富有文学美术的环境。
(4)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一六五八-一七一二)

以上是曹寅的略传与他的家世。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呢?袁枚在《随圆诗话》里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大家多相信这话,连我在这篇《考证》的初稿里也信了这话。现在我们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乃是他的孙子,最初改正这个大错的是杨钟羲先生。杨先生编有《八旗文经》六十卷,又着有《雪桥诗话》三编,是一个最熟悉八旗文献掌故的人。他在《雪桥诗话》续集卷六,页二三,说:   敬亭(清宗室敦诚字敬亭)……尝为《琵琶亭传奇》一折,曹雪芹(沾)题句有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雪芹为楝亭通政孙,平生为诗,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终。敬亭挽雪芹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

这一条使我们知道三个要点:
(一)曹雪芹名霑。
(二)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是他的孙子。(《中国人名大辞典》页九九零作"名沾,寅子",似是根据《雪桥诗话》而误改其一部份。)
(三)清宗室敦诚的诗文集内必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

敦诚字敬亭,别号松堂,英王之裔。他的轶事也散见《雪桥诗话》初二集中。他有《四松堂集》诗二卷,文二卷,《鹪鹩轩笔麈》一卷。他的哥哥名敦敏,字子明,有《懋斋诗钞》。我从此便到处访求这两个人的集子,不料到如今还不曾寻到手。我今年夏间到上海。写信去问杨钟羲先生,他回信说,曾有《四松堂集》。但辛亥乱后遗失了。我虽然很失望,但杨先生既然根据《四松堂集》说曹雪芹是曹寅之孙,这话自然万无可疑。因为敦诚兄弟都是雪芹的好朋友,他们的证见自然是可信的。

我虽然未见敦诚兄弟的全集,但《八旗人诗钞》(《熙朝雅颂集》)里有他们兄弟的诗一卷。这一卷里有关于曹雪芹的诗四首,我因为这种材料颇不易得,故把这四首全钞于下:

  赠曹雪芹      敦敏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
  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访曹雪芹不值    敦敏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佩刀质酒歌    敦诚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珰。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靡秋霜。且酤满眼作软饱,……令此肝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寄怀曹雪芹    敦诚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嗟君或亦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且着临邛犊鼻裩。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罹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尊。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我们看这四首诗,可想见他们弟兄与曹雪芹的交情是很深的。他们的证见真是史学家说的“同时人的证见”,有了这种证据,我们不能不认袁枚为误记了。

这四首诗中,有许多可注意的句子。

第一,如“秦淮残梦忆繁华”,如“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且着临邛犊鼻裩",如"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都可以证明曹雪芹当时已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故敦诚有“残杯冷炙有德色”的劝戒。

第二,如"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如"知君诗胆昔如铁",如"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都可以使我们知道曹雪芹是一个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诗现在只剩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了。但单看这两句,也就可以想见曹雪芹的诗大概是很聪明的,很深刻的。敦诚弟兄比他做李贺,大概很有点相像。

第三,我们又可以看出曹雪芹在那贫穷潦倒的境遇里,很觉得牢骚抑郁,故不免纵酒狂歌,自寻排遣。上文引的如"雪芹酒渴如狂",如"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如"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如"鹿车荷锸葬刘怜",都可以为证。

我们既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境遇了,我们应该研究他的年代。这一层颇有点困难,因为材料太少了。敦诚有挽雪芹的诗,可见雪芹死在敦诚之前。敦诚的年代也不可详考。但《八旗文经》里有几篇他的文字,有年月可考:如《拙鹊亭记》作于辛丑初冬,如《松亭再征记》作于戊寅正月,如《祭周立厓文》中说:"先生与先公始交时在戊寅己卯间,是时先生……每过静补堂,……诚尝侍几杖侧。迨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过时而哀……诚追述平生……回念静补堂几杖之侧,已二十分年矣。"今作一表,如下:

  乾隆二三,戊寅(1758)。
  乾隆二四,己卯(1759)。
  乾隆三五,庚寅(1770)。
  乾隆四六,辛丑(1781)。自戊寅至此,凡二十三年。

清宗室永忠(臞仙)为敦诚作葛巾居的诗,也在乾隆辛丑。敦诚之父死于庚寅,他自己的死期大约在二十年之后,约当乾隆五十余年。纪昀为他的诗集作序,虽无年月可考,但纪昀死于嘉庆十年(1805),而序中的语意都可见敦诚死已甚久了。故我们可以猜定敦诚大约生于雍正初年(约1725).死于乾隆五十余年。(约1785-1790)

敦诚兄弟与曹雪芹往来,从他们赠答的诗看起来,大概都在他们兄弟中年以前,不像在中年以后。况且《红楼梦》当乾隆五十六七年时已在社会上流通了二十余年了。(说详下。)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1765)。至于他的年纪,更不容易考定了。但敦诚兄弟的诗的口气,很不像是对一位老前辈的口气。我们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纪至多不过比他们大十来岁,大约生于康熙未叶(约1715─1720);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

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的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了。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为《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他有证明的必要了。我且举几条重要的证据如下:

第一,我们总该记得《红楼梦》开端时,明明的说着: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厌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这话说的何等明白!《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与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第一回里那石头说道:

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到新鲜别致。

又说:

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他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而我们偏要硬派这书是说顺治帝的,是说纳兰成德的,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第三,《红楼梦》第十六回有谈论南巡接驾的一大段,原文如下:

凤姐道:“……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

赵嬷嬷(贾琏的乳母)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说起来——”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沿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大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此处说的甄家与贾家都是曹家。曹家几代在江南做官,故《红搂梦》里的贾家虽在"长安",而甄家始终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门里。《红楼梦》差不多全不提起历史上的事实,但此处却郑重的说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这也是敦敏送他的诗里说的“秦淮旧梦忆繁华”了。但我们却在这里得着一条很重要的证据。因为一家接驾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随便有的机会。大官如督抚,不能久任一处,便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宁织造,恰巧当了四次接驾的差。这不是很可靠的证据吗?

第四,《红楼梦》第二回叙荣国府的世次如下。

自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习,如今已升了员外郎。

我们可用曹家的世系来比较:

  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月无考。
  其子曹振彦,原任浙江盐法道。
  孙:曹玺,原任工部尚书;曹尔正,原任佐领。
  曾孙: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护军参领兼佐领;曹荃,原任司库。
  元孙:曹颙,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员外郎;曹颀,原任二等侍卫,兼佐领;曹天祜,原任州同。(《八旗氏族通谱》卷七十四。)
  这个世系颇不分明。我们可试作一个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玺-|-寅-|-颙
  |   |   |-頫
  曹锡远-振彦  |-宜- -颀
  |-尔正- -荃- -天祜

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中有"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东轩诸友"诗三首,其二云:"世出难居长,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颀,那排行第三的当是那小名珍儿的了。如此看来,颙与頫当是行一与行二。曹寅死后,曹颙袭织造之职。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颙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换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织造是内务府的一个差事,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谱》上只称曹寅为通政使,称曹頫为员外郎。但《红楼梦》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袭爵,也是员外郎。这三层都与曹頫)相合,故我们可以认贾政即是曹頫:因此,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这一层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还是曹雪芹自己的历史和他家的历史。《红楼梦》虽没有做完(说详下),但我们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断定:(1)贾家必致衰败;(2)宝玉必致沦落。《红楼梦》开端便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又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又说,"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这是明说此书的著者——即是书中的主人翁——当著书时,已在那穷愁不幸的境地。况且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在梦中对凤姐说的活,句句明说贾家将来必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所以我们即使不信后四十回(说详下)抄家和宝玉出家的话,也可以推想贾家的衰败和宝玉的流落了。我们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诚兄弟送曹雪芹的诗,可以列举雪芹一生的历史如下:

  (1)他是做过繁华旧梦的人。
  (2)他有美术和文学的天才,能做诗,能绘画。
  (3)他晚年的境况非常贫穷潦倒。

这不是贾宝玉的历史吗?此外,我们还可以指出三个要点。第一是曹雪芹家自从曹玺、曹寅以来,积成一个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他家的藏书在当时要算一个大藏书家,他家刻的书至今推为精刻的善本。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与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家,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饮馔录》的人,《居常饮馔录》所收的书,如《糖霜谱》《制脯鲊法》《粉面品》之类,都是专讲究饮食糖饼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饼,见于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二十一,页十二),有"粉量云母细,糁和雪糕匀"的称誉。我们读《红楼梦》的人,看贾母对于吃食的讲究,看贾家上下对于吃食的讲究,便知道《居常饮馔录》的遗风未泯,雪花饼的名不虚传!第三,关于曹家衰落的情形,我们虽没有什么材料,但我们知道曹寅的亲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亏空被革职查追了。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有雍正元年苏州织造胡凤翚奏折内称:

今查得李煦任内亏空各年余剩银两,现奉旨交督臣查弼纳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办六十年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五两零,并无存库,亦系李煦亏空。……所有历年动用银两数目,另开细折,井呈御览。……

又第十三册有两淮巡盐御史谢赐履奏折内称:

窃照两淮应解织造银两,历年遵奉已久,兹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户部咨行,将江苏织造银两停其支给;两淮应解银两,汇行解部。……前任盐臣魏廷珍于康熙六十一年内未奉部文停止之先,两次解过苏州织造银五万两。……再本年六月内奉有停止江宁织造之文。查前盐臣魏廷珍经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两,臣任内……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两。……臣请将解过苏州织造银两在于审理李煦亏空案内并追;将解过江宁织造银两行令曹頫解还户部。

2

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苏州织造,又兼了八年的两淮盐政,到头来竟因亏空被查追。胡凤翚折内只举出康熙六十一年的亏空,已有六万两之多;加上谢赐履折内举出应退还两淮的十万两:这一年的亏空就是十六万两了!他历年亏空的总数之多,可以想见。这时候,曹頫(曹雪芹之父)虽然还未曾得罪,但谢赐履折内已提及两事:一是停止两淮应解织造银两,一是要曹頫赔出本年已解的八万一千余两。这个江宁织造就不好做了。我们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场也必是因亏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没家产。关于这一层,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以信此话不是假的。袁枚的《随园记》(《小仓山房文集》十二)说随园本名隋园,主人为康熙时织造隋公。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误记为康熙时,实为雍正六年。)袁枚作记在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去曹頫卸织造任时甚近,他应该知道这园的历史。我们从此可以推想曹頫当雍正六年去职时,必是因亏空被追赔,故这个园子就到了他的继任人的手里。从此以后,曹家在江南的家产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我们看了李煦、曹頫两家败落的大概情形,再回头来看《红楼梦》里写的贾家的经济困难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凤姐夜间梦见人来找他,说娘娘要一百匹锦,凤姐不肯给,他就来夺。来旺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活!一年他们也够搬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好容易凤姐弄了二百两银子把那小内监打发开去,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略慢应了些,他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又如第五十三回写黑山村庄头乌进孝来贾府纳年例,贾珍与他谈的一段话也很可注意: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有一百多里,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荣国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如何呢?我这边到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比不得那府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化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化的,却又不添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吗?"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化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精穷了!"……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凤姐)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大的东西去当银子呢。"借当的事又见于第七十二回:

鸳鸯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泡好茶来!快拿乾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泡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完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要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因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的自叙,故他不怕琐碎,再三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成贫穷的情形。我们看曹寅一生的历史,决不像一个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来衰败,他的儿子所以亏空破产,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都爱挥霍,爱摆阔架子;讲究吃喝,讲究场面;收藏精本的书,刻行精本的书;交结文人名士,交结贵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们又不会理财,又不肯节省;讲究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以致于亏空,以至于破产抄家。《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所以他们偏要用尽心思去替《红楼梦》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

总结上文关于"著者"的材料,凡得六条结论:

  (1)《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做的。做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现在我们可以研究《红楼梦》的"本子"问题。现今市上通行的《红楼梦》虽有无数版本,然细细考较去,除了有正书局一本外,都是从一种底本出来的。这种底本是乾隆末年间程伟元的百二十回全本,我们叫他做"程本"。这个程本有两种本子,一种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程甲本"。一种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程甲本"来校改修正的,这个本子可叫做"程乙本"。"程甲本"我的朋友马幼渔教授藏有一部,"程乙本"我自己藏有一部。乙本远胜于甲本,但我仔细审察,不能不承认"程甲本"为外间各种《红楼梦》的底本。各本的错误矛盾,都是根据于"程甲本"的,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此外,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他做"戚本"。有正书局的老板在这部书的封面上题着"国初钞本《红楼梦》",又在首页题着"原本《红楼梦》"。那"国初钞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钞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见已是很晚的钞本,决不是"原本"了。但自程氏两种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后,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见。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转传钞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当价值,正不必假托"国初钞本"。

《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这是无可疑的。程本有程伟元的序,序中说: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壁?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榫音笋,削木入窍名榫,又名榫头。)。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扬,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我自己的程乙本还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说: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此序所谓"工既竣",即是程序说的"同友人细加厘扬,截长补短"的整理工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我这部程乙本还有七条"引言",比两序更重要,今节钞几条于下: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伙,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旦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一行。兰墅即高鹗。我们看上文引的两序与引言,有应该注意的几点:

  (1)高序说"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引言说"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从乾隆壬子上数三十年,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今知乾隆三十年间此书已流行,可证我上文推测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说大概无大差错。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异同。例如引言第三条说"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我们试用戚本六十七回与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许多异同之处,程本所改的似胜于戚本。大概程本当日确曾经过一番"广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的工夫,故程本一出即成为定本,其余各钞本多被淘汰了。

  (3)程伟元的序里说,《红楼梦》当日虽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却有一百二十卷的目录。这话可惜无从考证。(戚本目录并无后四十回。)我从前想当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目录的,但我现在对于这一层很有点怀疑了。(说详下。)

  (4)八十回以后的四十回,据高程两人的话,是程伟元历年杂凑起来的--先得二十余卷,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又经高鹗费了几个月整理修辑的工夫,方才有这部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他们自己说这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但他们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5)《红楼梦》直到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这个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程本。这本又有两种小不同的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不及细校,间有纰缪。"此本我近来见过,果然有许多纰缪矛盾的地方。(二)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说的程乙本。

  (7)程伟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即是这一百三十年来的一切印本《红楼梦》的老祖宗。后来的翻本,多经过南方人的批注,书中京话的特别俗语往往稍有改换,但没有一种翻本(除了戚本)不是从程本出来的。 这是我们现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历史。这段历史里有一个大可研究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考证《红楼梦》的一条说:

《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俞氏这一段话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船山即是张船山,名问陶,是乾隆嘉庆时代的一个大诗人。他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中顺天乡试举人,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成进士,选庶吉士。他称高鹗为同年,他们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进士,次年辛亥他作《红楼梦》序不会有"闲且惫矣"的话,故我推测他们是戊申乡试的同年。后来我又在《郎潜纪闻二笔》卷一里发见一条关于高鹗的事实:

嘉庆辛酉京师大水,科场改九月,诗题"百川赴巨海"……闱中罕得解。前十本将进呈,韩城王文端公以通场无知出处为憾。房考高侍读鹗搜遗卷,得定远陈黻卷,亟呈荐,遂得南元。

辛酉(一八零一)为嘉庆六年。据此,我们可知高鹗后来曾中进士,为侍读,且曾做嘉庆六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我想高鹗既中进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贯和中进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顾颉刚先生替我在《进士题名碑》上查出高鹗是镶黄旗汉军人,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科的进士,殿试第三甲第一名。这一件引起我注意《题名录》一类的工具,我就发愤搜求这一类的书。果然我又在清代《御史题名录》里,嘉庆十四年(一八零九)下,寻得一条:

高鹗,镶黄旗汉军人,乾隆乙卯进士,由内阁侍读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

又《八旗文经》二十三有高鹗的《操缦堂诗稿跋》一篇,未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小阳月。

我们可以总合上文所得关于高鹗的材料,作一个简单的《高鹗年谱》如下:

  乾隆四七(一七八二),高鹗作《操缦堂诗稿跋》。
  乾隆五三(一七八八),中举人。
  乾隆五六-五七(一七九一--一七九二),补作《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作序例。
  《红楼梦》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零(一七九五),中进士,殿试三甲一名。
  嘉庆六(一八零一),高鹗以内阁侍读为顺天乡试的同考官,闱中与张问陶相遇,张作诗送他,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又有诗注,使后世知《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是他补的。
  嘉庆一四(一八零九),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时已近六十岁了。

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这话自无可疑。我们可约举几层证据如下:

  第一,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
  第二,俞樾举的"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一项,这一项不十分可靠,因为乡会试用律诗,起于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许那时《红楼梦》前八十回还没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
  第四,高鹗自己的序,说的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
  "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因为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他补作后四十回的事。

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他的三个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2)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这三层之中,第三层姑且不论。第一层是很明显的:《红楼梦》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明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岂有到了末尾说宝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层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确是可怪!依此句看来,史湘云后来似乎应该与宝玉做夫妇,不应该此话全无照应。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了。

其实何止史湘云一个人?即如小红,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极力描写这个攀高好胜的丫头;好容易他得着了凤姐的赏识,把他提拔上去了;但这样一个重要人才,岂可没有下场?况且小红同贾芸的感情,前面既经曹雪芹那样郑重描写,岂有完全没有结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结果也决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十二钗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乾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八十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后四十回里却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这岂是作者的本意吗?此外,又如第五回"十二钗"册上说凤姐的结局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个谜竟无人猜得出,许多批《红楼梦》的人也都不敢下注解。所以后四十回里写凤姐的下场竟完全与这"二令三人木"无关,这个谜只好等上海灵学会把曹雪芹先生请来降坛时再来解决了。此外,又如写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读了作呕。又如写贾宝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考举人,也没有道理。高鹗补《红搂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梦》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

以上所说,只是要证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确然不是曹雪芹做的。但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们试看高鹗以后,那许多续《红楼梦》和《补红楼梦》的人,那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村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那一个不是想做一部"团圆"的《红楼梦》的?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然替中国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以上是我对于《红楼梦》的"著者"和"本子"两个问题的答案。我觉得我们做《红楼梦》的考证,只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着手;只能运用我们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抽出一些比较的最近情理的结论。这是考证学的方法。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我的许多结论也许有错误的──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经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的。但我自信: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曾用过的。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

十,三,二七,初稿

十,十一,十二,改定稿


附记

初稿曾附录《寄蜗残赘》一则:

《红楼梦》一书,始于乾隆年间。……相传其书出汉军曹雪芹之手,嘉庆年问,逆犯曹纶即其孙也。灭族之祸,实基于此。

这活如果确实,自然是一段很重要的材料,因此我就去查这一桩案子的事实。

嘉庆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天理教的信徒林清等勾通宫里的小太监,约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乘嘉庆帝不在京城的时候,攻入禁城,占据皇宫。但他们的区区两百个乌合之众,如何能干这种大事?所以他们全失败了,林清被捕,后来被磔死。

林清的同党之中,有一个独石口都司曹纶和他的儿子曹福昌都是很重要的同谋犯,那年十月己未的上谕说:

前因正黄旗汉军兵丁曹幅昌从习邪教,与知逆谋。……兹据讯明,曹福昌之父曹纶听从林清入教,经刘四等告知逆谋,允为收众接应。曹纶身为都司,以四品职官习教从逆,实属猪狗不如,罪大恶极!……

那年十一月中,曹纶等都被磔死。

清礼亲王昭(木连)是当日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人,他的《啸亭杂录》卷六记此事有一段说:

有汉军独石口都司曹纶者,侍郎曹瑛后也,(瑛字一本或作寅。)家素贫,尝得林清资助,遂入贼党。适之任所,乃命其子曹福昌勾结不轨之徒,许为城中内应。……曹福昌临刑时,告刽子手曰:"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卖友以求生也!

《寄蜗残赘》说曹纶是曹雪芹之孙,不知是否根据《啸亭杂录》说的。我当初已疑心此曹瑛不是曹寅,况且官书明说曹瑛是正黄旗汉军,与曹寅不同旗。前天承陈筱庄先生(宝泉)借我一部《靖逆记》(兰(上竹下移)外史纂,嘉庆庚辰刻),此书记林清之变很详细。其第六卷有《曹纶传》,记他家世系如下:

曹纶,汉军正黄旗人。曾祖金铎,官骁骑校;伯祖瑛,历官工部侍郎;祖(王咸),云南顺宁府知府;父廷奎,贵州安顺府同知。……廷奎三子,长绅,早卒;次维,武备院工匠,次纶,充整仪卫,擢治仪正,兼公中佐领,升独石口都司。

此可证《寄蜗残赘》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跋《红楼梦考证》

我在《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胡适文存》卷三,页一八五-二四九)里,曾根据于《雪桥诗话》、《八旗文经》、《熙朝雅颂集》三部书,考出下列的几件事:

  (1)曹雪芹名沾,不是曹寅的儿子,是曹寅的孙子。(页二一二)

  (2)曹雪芹后来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
  (3)他是一个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
  (4)他在那贫穷的境遇里,纵酒狂歌,自己排遣那牢骚的心境。(以上页二一五-六)
  (5)从曹雪芹和他的朋友敦诚弟兄的关系上看来,我说“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一七六五)”。
  又说“我们可以猜想雪芹……大约生于康熙未叶(约一七一五──一七二零);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

我那时在各处搜求敦诚的《四松堂集》,因为我知道《四松堂集》里一定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我虽然承认杨钟羲先生(《雪桥诗话》)确是根据《四松堂集》的,但我总觉得《雪桥诗话》是“转手的证据”,不是“原手的证据”。不料上海北京两处大索的结果,竟使我大失望。到了今年,我对于《四松堂集》,已是绝望了。有一天,一家书店的夥计跑来说:“《四松堂诗集》找着了!”我非常高兴,但是打开书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四松草堂诗集》,不是《四松堂集》。又一天,陈肖庄先生告诉我说,他在一家书店里看见一部《四松堂集》。我说,“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罢?”陈先生回去一看,果然又错了。

今年四月十九日,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一部退了色的蓝布套的书,一张斑剥的旧书笺上题着“四松堂集”四个字!我自己几乎不信我的眼力了,连忙拿来打开一看,原来真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写本!这部写本确是天地间唯一的孤本。因为这是当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时的校改,删削的记号。最重要的是这本子里有许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诗文,凡是已刻的,题上都印有一个“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帖着一块小红笺。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编书的人用白纸块帖去,也都是不曾刻的。--我这时候的高兴,比我前年寻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时的高兴,还要加好几倍了!

卷首有永(上奎下心)(也是清宗室里的诗人,有《神清室诗稿》)、刘大观、纪昀的序,有敦诚的哥哥敦敏作的小传。全书六册,计诗两册,文两册,《鹪鹩庵笔(上鹿下主)》两册。《雪桥诗话》、《八旗文经》、《熙朝雅颂集》所采的诗文都是从这里面选出来的。我在《考证》里引的那首“寄怀曹雪芹”,原文题下注一“沾”字,又“扬州旧梦久已绝”一句,原本绝字作觉,下帖一笺条,注云:“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雪桥诗话》说曹雪芹名沾,为楝亭通政孙,即是根据于这两条注的。又此诗中“蓟门落日松亭尊”一句,尊字原本作樽,下注云:“时余在喜峰口。”按敦敏作的小传,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敦诚在喜峰口。此诗是丁丑年作的。又《考证》引的“佩刀质酒歌”虽无年月,但其下第二首题下注“癸未”,大概此诗是乾隆二十六年壬午作的。这两首之外,还有两首未刻的诗:

(1)赐曹芹圃(注)即雪芹。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这诗使我们知道曹雪芹又号芹圃。前三句写家贫的状况,四句写盛衰之感。(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

(2)挽曹雪芹,(注)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怜。(适按,此二句又见于《鹪鹩庵笔(上鹿下主)》,杨钟羲先生从《笔(上鹿下主)》里引入《诗话》;杨先生也不曾见此诗全文。)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炯”之“火”换成“土”)。

这首诗给我们四个重要之点:

  (1)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我在《考证》说他死在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
  (2)曹雪芹死时只有“四十年华”。这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整四十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定他死时年四十五岁,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考证》里的猜测还不算大错。
  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声明一句。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三),下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及见曹寅了。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一点小误。雪芹曾随他的父亲曹(兆页)在江宁织造任上。曹(兆页)做织造,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一七一五-二八);雪芹随在任上大约有十年(一七一九-二八)。曹家三代四个织造,只有曹寅最着名。敦诚晚年编集,添入这一条小注,那时距曹寅死时已七十多年了,故敦诚与袁枚有同样的错误。
  (3)曹雪芹的儿子先死了,雪芹感伤成病,不久也死了。据此,雪芹死后,似乎没有后人。
  (4)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宝钗呢,还是史湘云呢?那就不容易猜想了。

《四松堂集》里的重要材料,只是这些。此外还有一些材料,但都不重要。我们从敦敏作的小传里,又可以知道敦诚生于雍正甲寅(一七三四),死于乾隆戊申(一七九一),也可以修正我的考证里的推测。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着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两天,蔡孑民先生又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上竹下移)诗社里借来的。刻本共五卷:

  卷一,诗一百三十七首。
  卷二,诗一百四十四首。
  卷三,文三十四篇。
  卷四,文十九篇。
  卷五,《鹪鹩庵笔(上鹿下主)》八十一则。

果然凡底本里题上没有“刻”字的,都没有收入刻本里去。这更可以证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贵了。蔡先生对于此书的热心,是我很感谢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着底本之日。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十一,五,三。

--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

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是对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一篇“商榷”。他说:

知其(红楼梦)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荪友:用第一法也。以宝玉逢魔魇而推为允(衤乃),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余国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与孙子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举一人,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其他如元春之疑为徐元文,宝蝉之疑为翁宝林,则以近于孤证,始不列入。自以为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近读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列拙着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谓之“很牵强的附会”;我实不敢承认。

关于这一段“方法论”,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适用于《红楼梦》的。有几种小说是可以采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显的是《孽海花》。这本是写时事的书,故书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陈千秋即是田千秋,孙汶即是孙文,庄寿香即是张香涛,祝宝廷即是宝竹坡,潘八瀛即是潘伯寅,姜表字剑云即是江标字剑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如《儒林外史》,也有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马纯上之为冯粹中,庄绍光之为程绵庄,大概已无可疑。但这部书里的人物,很有不容易猜的;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盘,但我读完《质园诗集》三十二卷,不曾寻着一毫证据,只好把这个好谜牺牲了。又如杜少卿之为吴敬梓,姓名上全无关系;直到我寻着了《文木山房集》,我才敢相信。此外,金和跋中举出的人,至多不过可供参考,不可过于信任。(如金和说吴敬梓诗集未刻,而我竟寻着乾隆初年的刻本。)《儒林外史》本是写实在人物的书,我们尚且不容易考定书中人物,这就可见蔡先生的方法的适用是很有限的了。大多数的小说是决不可适用这个方法的。历史的小说如《三国志》,传奇的小说如《水浒传》,游戏的小说如《西游记》,都是不能用蔡先生的方法来推求书中人物的。《红楼梦》所以不能适用蔡先生的方法,顾颉刚先生曾举出两个重要理由:

(1)别种小说的影射人物,只是换了他姓名,男还是男,女还是女,所做的职业还是本人的职业。何以一到《红楼梦》就会男变为女,官僚和文人都会变成宅眷?

(2)别种小说的影射事情,总是保存他们原来的关系。何以一到《红楼梦》,无关系的就会发生关系了?例如蔡先生考定宝玉为允(衤乃),黛玉为朱竹(土宅),薛宝钗为高士奇,试问允(衤乃)和朱竹(土宅)有何恋爱的关系?朱竹(土宅)与高士奇有何吃醋的关系?

顾先生这话说的最明白,不用我来引申了。蔡先生曾说,“然而安徽第一大文豪(指吴敬梓)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这个比例(类推)也不适用,正因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性,轶事,姓名”三项来推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我对于蔡先生这篇文章,最不敢赞同的是他的第二节。这一节的大旨是:

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内容,即胡先生所谓“情节”者,决非无考证之价值。

蔡先生的意思好像颇轻视那关于“作者之生平”的考证。无论如何,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可以不管“作者之生平”,而考证“著作之内容”。这是大错的。蔡先生引《托尔斯泰传》中说的“凡其著作无不含自传之性质;各书之主人翁……皆其一己之化身;各书中所叙他人之事,莫不与其己身有直接之关系。”试问作此传的人若不知“作者之生平”,如何能这样考证各书的“情节”呢?蔡先生又引各家关于Faust的猜想,试问他们若不知道Goetne的“生平”,如何能猜想第一部之Gretchen为谁呢?

我以为作者的生平与时代是考证“著作之内容”的第一步下手工夫。即如《儿女英雄传》一书,用年羹尧的事做背景,又假造了一篇雍正年间的序,一篇乾隆年间的序,我们幸亏知道著者文康是咸丰同治年间人,不然,书中提及《红楼梦》的故事,又提及《品花宝鉴》(道光中作的)里的徐度香与袁宝珠,岂不都成了灵异的预言了吗?即如旧说《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即是汪中,现在我们知道吴敬梓死于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于乾隆九年,我们便可以断定匡超人决不是汪中了。又旧说《儒林外史》里的牛布衣即是朱草衣,现在我们知道朱草衣死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那时吴敬梓已死了二三年了,而《儒林外史》第二十回已叙述牛布衣之死,可见牛布衣大概另是一人了。

因此,我说,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来《红楼梦》一书所以容易被人穿凿附会,正因为向来的人都忽略了“作者之生平”一个大问题。因为不知道曹家有那样富贵繁华的环境,故人都疑心贾家是指帝室的家庭,至少也是指明珠一类的宰相之家。因为不深信曹家是八旗的世家,故有人疑心此书是指斥满洲人的。因为不知道曹家盛衰的历史,故人都不信此书为曹雪芹把真事隐去的自叙传。现在曹雪芹的历史和曹家的历史既然有点明白了,我很盼望读《红楼梦》的人都能平心静气的把向来的成见暂时丢开,大家揩揩眼镜来评判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我们对于证据的解释是否不错,这样的批评,是我所极欢迎的。我曾说过:

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

此间所谓”证据”,单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的证据;并不是那些“红学家”随便引来穿凿附会的证据。若离开了作者、时代、版本等项,那么,引《东华录》与引《红礁画桨录》是同样的“不相干”;引许三礼、郭(王秀)与引冒辟疆、王渔洋是同样的“不相干”。若离开了“作者之生平”而别求“性情相近,轶事有征,姓名相关”的证据,那么,古往今来无数万有名的人,那一个不可以化男成女搬进大观园里去?又何止朱竹(土宅)、徐健庵、高士奇、汤斌等几个人呢?况且板儿既可以说是廿四史,青儿既可以说是吃的韭菜,那么,我们又何妨索性说《红楼梦》是一部《草木春秋》或《群芳谱》呢?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可马铿伦理学》里(部甲,四,一零九九a)曾说:

讨论这个学说(指柏拉图的“名象论”)使我们感觉一种不愉快,因为主张这个学说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既是爱智慧的人,为维持真理起见,就是不得已把我们自己的主张推翻了,也是应该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爱朋友了。

我把这个态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爱的蔡先生。

十一,五,十。

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一 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去年我从海外归来,便接着一封信,说有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

这部脂砚斋重评本(以下称脂本)只剩十六回了,其目如下:

第一回至第八回

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

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

首页首行有撕去的一角,当是最早藏书人的图章。今存图章三方,一为“刘铨畐子重印”,一为“子重”,一为“髣眉”。第二十八回之后幅有跋五条。其一云:

《红楼梦》虽小说,然曲而达,微而显,颇得史家法。余向读世所刊本,辄逆以己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谭。睹此册,私幸予言之不谬也。予重其宝之。青士、椿余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孟秋。

其一云:

《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学《梵夹书》。今则写西法轮齿,仿《考工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

此条有”福”字图章,可见藏书人名刘铨福,字子重。以下三条跋皆是他的笔迹。其一云:

《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惜不得与佟四哥三弦子一弹唱耳。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有“白云吟客”图章。)

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无脂批,与此文不同。

又一条云:

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内收藏家更有副本,愿抄补全之,则妙矣。五月廿七日阅又记。(有“铨”字图章。)

另一条云:

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巨册。语虽近凿,而于《红楼梦》味之亦深矣。云客又记。(有“阿(疒会)(疒会)”图章。)

此批本丁卯夏借与绵州孙小峰太守,刻于湖南。

第三回有墨笔眉批一条,字迹不像刘铨福,似另是一个人。跋末云:

同治丙寅(五年,一八六六)季冬月左绵痴道人记。

此人不知即是上条提起的绵州孙小峰否。但这里的年代可以使我们知道跋中所记干支都是同治初年。刘铨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一八六三),乙丑(一八六五)有椿余一跋,丙寅有痴道人一条批,戊辰(一八六八)又有刘君的一跋。

刘铨福跋说“惜止存八卷”,这一句话不好懂。现存的十六回,每回为一卷,不该说止存八卷。大概当时十六回分装八册,故称八卷,后来才合并为四册。

此书每半页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书。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衬,第十三回首页缺去小半角,衬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铨畐子重印”图章,可见装衬是在刘氏收得此书之时,已在六十年前了。

二 脂砚斋与曹雪芹

脂本第一回于“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诗之后,说: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出则既明”以下与有正书局印的戚抄本相同。但戚本无此上的十五字。甲戌为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那时曹雪芹还不曾死。

据此,《石头记》在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阅再评”的本子了。可见雪芹作此书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也许其时已成的部份止有这二十八回。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把《红楼梦》的著作时代移前。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年表》(《红楼梦辨》八 )把作书时代列在乾隆十九年至二八年(一七五四-一七六三),这是应当改正的了。

脂本于“满纸荒唐言”一诗的上方有朱评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甲午八月泪笔。(乾隆三九,一七七四。)

壬午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当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据陈垣《中西回史日历》检查)

我从前根据敦诚《四松堂集》“挽曹雪芹”一首诗下注的“甲申”二字,考定雪芹死于乾隆甲申(一七六四),与此本所记,相差一年余。雪芹死于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诚的挽诗作于一年以后,故编在甲申年,怪不得诗中有“絮酒生刍上旧坰”的话了。现在应依脂本,定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再依敦诚挽诗“四十年华付杳冥”的话,假定他死时年四十五,他生时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我的《考证》与平伯的年表也都要改正了。

这个发现使我们更容易了解《红楼梦》的故事。雪芹的父亲曹頫卸织造任在雍正六年(一七二八),那时雪芹已十二岁,是见过曹家盛时的了。

脂本第一回叙《石头记》的来历云:

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此上有眉评云: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据此,《风月宝鉴》乃是雪芹作《红楼梦》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处不说曹棠村而用“东鲁孔梅溪”之名,不过是故意作狡狯。梅溪似是棠村的别号,此有二层根据:第一,雪芹号芹溪,脂本屡称芹溪,与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二句上,脂本有一条眉评云:“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顾颉刚先生疑此即是所谓“东鲁孔梅溪”。我以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

又上引一段中,脂本比别本多出“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九个字。吴玉峰与孔梅溪同是故设疑阵的假名。

我们看这几条可以知道脂砚斋同曹雪芹的关系了。脂砚斋是同雪芹很亲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我并且疑心他是雪芹同族的亲属。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托梦于凤姐一段,上有眉评云:

“树倒猢狲散”之语,全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

又可卿提出祖茔置田产附设家塾一段上有眉评云:

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

又此回之未凤姐寻思宁国府中五大弊,上有眉评云:

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令?)、余想恸血泪盈□。(此处疑脱一字)

又第八回贾母送秦钟一个金魁星,有朱评云:

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

看此诸条,可见评者脂砚斋是曹雪芹很亲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记宁国府的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从堂弟兄──也许是曹顒或曹颀的儿子。松斋似是他的表字,脂砚斋是他的别号。

这几条之中,第十三回之一条说

曲指三十五年矣。

又一条说

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

脂本抄于甲戌(一七五四),其“重评”有年月可考者,有第一回(抄本页十)之“丁亥春”(一七六七),有上文已引之“甲午八月”(一七七四)。自甲戌至甲午,凡二十年。折中假定乾隆二九年(一七六四)为上引几条评的年代。则上推三十五年为雍正七年(一七二九),曹雪芹约十三岁,其时曹頫刚卸任织造(一七二八),曹家已衰败了,但还不曾完全倒落。

此等处皆可助证《红楼梦》为记述曹家事实之书,可以摧破不少的怀疑。我从前在《红楼梦考证》里曾指出两个可注意之点:

第一,十六回凤姐谈“南巡接驾”一大段,我认为即是康熙南巡,曹寅四次接驾的故事,我说:

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考证》页四一)

脂本第十六回前有总评,其一条云: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这一条便证实了我的假设。我又曾说赵嬷嬷说的贾家接驾一次,甄家接驾四次,都是指曹家的事。脂本于本回“现在江南的甄家……接驾四次”一句之旁有朱评云:

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

这又是证实我的假设了。

第二,我用《八旗氏族通谱》的曹家世系来比较第二回冷子兴说的贾家世次,我当时指出贾政是次子,先不袭职,又是员外郎,与曹頫一一相合,故我认贾政即是曹頫。(考证四三-四四)

这个假设在当时很受朋友批评。但脂本第二回“皇上……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一段之旁有朱评云:

嫡真实事,非妄拥也。

这真是出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好证据了!

故《红楼梦》是写曹家的事,这一点现在得了许多新证据,更是颠扑不破的了。

三 秦可卿之死

第十三回记秦可卿之死,曾引起不少人的疑猜。今本(程乙本)说:

……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戚本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叹,都有些伤心。

坊间普通本子有一种却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

脂本正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上有眉评云: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又本文说: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

此九字旁有夹评云:

删却,是未删之笔。

又本文云:

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

旁有夹评云:

补天香楼未删之文。

天香楼是怎么一回事呢?

此回之末,有朱笔题云: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又有眉评云: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这可见此回回目原本作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后来删去天香楼一长段,才改为“死封龙禁尉”,平仄便不调了。

秦可卿是自缢死的,毫无可疑。第五回画册上明明说:

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此从脂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里特立专章讨论可卿之死(中卷,页一五九-一七八)。但顾颉刚引《红楼佚话》说有人见书中的焙茗,据他说,秦可卿与贾珍私通,被婢撞见,羞愤自缢死的。平伯深信此说,列举了许多证据,并且指出秦氏的丫鬟瑞珠触柱而死,可见撞见奸情的便是瑞珠。现在平伯的结论都被我的脂本证明了。我们虽不得见未删天香楼的原文,但现在已知道:

(1)秦可卿之死是”淫丧天香楼”。

(2)她的死与瑞珠有关系。

(3)天香楼一段原文占本回三分之一之多。

(4)此段是脂砚斋劝雪芹删去的。

(5)原文正作“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戚本始改作“伤心”。

四 《红楼梦》的“凡例”

《红搂梦》各本皆无“凡例”。脂本开卷便有“凡例”,又称“《红楼梦》旨义”,其中颇有可注意的话,故全抄在下面:

凡例

《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

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于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以上四条皆低二格抄写。以下紧接“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一长段,也低二格抄写。今本第一回即从此句起,而脂本的第一回却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起。“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以下一长段,在脂本里,明是第一回之前的引子,虽可说是第一回的总评,其实是全书的“旨义”,故紧接”凡例”之后,同样低格抄写。其文与今本也稍稍不同,我们也抄在“凡例”之后,凡脂本异文,皆加符号记出: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裦之时,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今本作友)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今本作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今本作集)以告普天下〔人〕。虽(今本作知)我之罪固不能免,(此五字今本作“负罪固多”)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此处各本多“自护己短”四字)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此一长句与今本多不同)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我们读这几条凡例,可以指出几个要点:(1)作者明明说此书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明明说“系石头所记之往来”。(2)作者明明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又说”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 (3)关于此书所记地点问题,凡例中也有明白的表示。曹家几代住南京,故书中女子多是江南人,凡例中明明说“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我因此疑心雪芹本意要写金陵,但他北归已久,虽然“秦淮残梦忆繁华”(敦敏赠雪芹诗),却已模糊记不清了,故不能不用北京作背景。所以贾家在北京,而甄家始终在江南。所以凡例中说,“书中凡写长安……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特避其东南西北字样也”。平伯与颉刚对于这个地点问题曾有很长的讨论,(《红楼梦辨》,中,五九-八十。)他们的结论是“说了半天还和没有说一样,我们究竟不知道《红楼梦》是在南或是在北”。(页七九)我的答案是:雪芹写的是北京,而他心里要写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实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学的背景。

至如大观园的问题,我现在认为不成问题。贾妃本无其人,省亲也无其事,大观园也不过是雪芹的“秦淮残梦”的一境而已。

五 脂本与戚本

现行的《红楼梦》本子,百廿回本以程甲本(高鹗本)为最古,八十回本以戚蓼生本为最古,戚本更古于高本,那是无可疑的。平伯在数年前对于戚本曾有很大的怀疑,竟说他“决是辗转传钞后的本子,不但不免错误,且也不免改窜”。(《红楼梦辨》,上,一二六零)但我曾用脂砚斋残本细校戚本,始知戚本一定在高本之前,凡平伯所疑高本胜于戚本之处,(一三五-一三七)皆戚本为原文,而高本为改本,但那些例子都很细微,我在此文里不及讨论,现在要谈几个更重要之点。

我用脂本校戚本的结果,使我断定脂本与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本,但脂本为直接钞本,而戚本是间接传钞本。

何以晓得两本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本呢?戚本前四十回之中,有一半有批评,一半没有批评;四十回以下全无批评。我仔细研究戚本前四十回,断定原底本是全有批评的,不过钞手不止一个人,有人连评钞下,有人躲懒便把评语删了。试看下表:

第一回 有评    第二回 无评

第三回 有评    第四回 无评
第五回 有评    第六回 无评
第六回 有评    第八回 无评
第九回 有评    第十回 无评
第十一回 无评
第十二回至廿六回 有评
第廿七回至卅五回 无评
第卅六回至四十回 有评

看这个区分,我们可以猜想当时钞手有二人,先是每人分头钞一回,故甲钞手专钞奇数,便有评;乙钞手钞偶数,便无评;至十二回以下甲钞手连钞十五回,都有评;乙钞手连钞九回,都无评。

戚本前二十八回,所有评语,几乎全是脂本所有的,意思与文字全同,故知两本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底本。试更举几条例为铁证。戚本第一回云:

一家乡官,姓甄(真假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废,字士隐。

脂本作:

一家乡官,姓甄(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废),字士隐。

戚本第一条评注误把“真”字连下去读,故改“后”为“假”,文法遂不通,第二条注“废”字误作正文,更不通了,此可见两本同出一源,而戚本传钞在后。

第五回写薛宝钗之美,戚本作:

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

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此乃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今检脂本,始知“想世人目中”以下四十二字都是评注,紧接“此句定评”四字之后。此更可见二本同源,而戚本在后。

平伯说戚本有脱误,上举两例便可证明他的话不错。

我因此推想得两个结论:

(1)《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是有评注的。

(2)最初的评注至少有一部份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其余或是他的亲信朋友如脂砚斋之流的。

何以说底本是有评注的呢?脂本抄于乾隆甲戌,那时作者尚生存,全书未完,已是“重评”的了,可以见甲戍以前的底本便有评注了。戚本的评注与脂本的一部份评注全同,可见两本同出的底本都有评注,又高鹗所据底本也有评注。平伯指出第三十七回贾芸上宝玉的书信末尾写着:

男芸跪书一笑。

检戚本始知“一笑”二字是评注,误入正文。程甲本如此,程乙本也如此。平伯说:“高氏所依据的钞本也有这批语,和戚本一样,这都是奇巧的事。”(《红楼梦辨》,上,一四四零)其实这并非“奇巧”,只证明高鹗的底本也出于那有评注的原本而已。(高程刻本合删评注)

原底本既有评注,是谁作的呢?作者自加评注本是小说家的常事;况且有许多评注全是作者自注的口气,如上文引的第一回“甄”字下注云:

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这岂是别人的口气吗?又如第四回门子对贾雨村说的“护官符”口号,每句下皆有详注,无注便不可懂,今本一律删去了。今钞脂本原文如下:

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钞写一张。

今据石上所钞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适按,二十房,误作十二房。今依戚本改正。)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住八房。)(适按,十八,戚本误作二十。)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适按,在籍二字误脱,今据戚本补。)

这四条注都是作者原书所有的,现在都被删去了。脂本里,这四条注也都用朱笔写在夹缝,与别的评注一样钞写。我因此疑心这些原有的评注之中,至少有一部份是作者自己作的,又如第一回“无材补天,幻形人世”两句有评注云: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这样的话当然是作者自己说的。

以上说脂本与戚本同出于一个有评注的原本,而戚本传钞在后。但因为戚本传钞在后,《红楼梦》的底本已经过不少的修改了,故戚本有些地方与脂本不同。有些地方也许是作者自己改削的;但大部份的改动似乎都是旁人斟酌改动的;有些地方似是被钞写的人有意删去,或无意钞错的。

如上文引的全书“凡例”,似是钞书人躲懒删去的,如翻刻书的人往往删去序跋以节省刻资,同是一种打算盘的办法。第一回序例,今本虽保存了,却删去了不少的字,又删去了那首“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很好的诗。原本不但有评注,还有许多回有总评,写在每回正文之前,与这第一回的序例相像,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还有一些总评写在每回之后,也是墨笔楷书,但似是评书者加的,不是作者原有的了。现在只有第二回的总评保存在戚本之内,即戚本第二回前十二行及诗四句是也。此外如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每回之前皆有总评,戚本皆不曾收入。又第六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每回之后皆有“总批”多条,现在只有四条(廿七回及廿八回后)被收在戚本之内。这种删削大概是钞书人删去的。

有些地方似是有意删削改动的。如第二回说元春与宝玉的年岁,脂本作: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戚本便改作了:

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这明是有意改动的了。又戚本第一回写那位顽石: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

这一段各本大体皆如此,但其实文义不很可通,因为上面明说是顽石,怎么忽已变成宝玉了?今检脂本,此段多出四百二十余字,全被人删掉了。其文如下: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问(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
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一长段,文章虽有点噜苏,情节却不可少。大概后人嫌他稍繁,遂全删了。

六 脂本的文字胜于各本

我们现在可以承认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了。在文字上,脂本有无数地方还胜于一切本子。我试举几段作例。

第一例 第八回

(1)脂砚斋本

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

(2)戚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

(3)翻王刻诸本(亚东初本)(程甲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

(4)程乙本(亚东新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

戚本把“甜丝丝”误钞作“甜甜”,遂不成文。后来各本因为感觉此句有困难,遂索性把形容字都删去了,高鹗最后定本硬改“相近”为“挨肩坐着”,未免太露相,叫林妹妹见了太难堪!

第二例 第八回

(1)脂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2)戚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3)翻王刻本

话犹来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4)程乙本

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

原文“摇摇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戚本删了这三字,已是不该的了。高鹗竟改为“摇摇摆摆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丑态了,未免大唐突林妹妹了!

第三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黛玉……一见了(戚本无“了”字)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戚本作“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2)翻王刻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呀!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3)程乙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大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高鹗最后改本删去了两个“笑”字,便像林妹妹板起面孔说气话了。

第四例 第八回

(1)脂本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2)戚本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讲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不过拿来预备。”

(3)翻王刻本

……地下婆娘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

(4)程乙本

……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

戚本首句脱一“了”字,未句脱一“看”字,都似是无心的脱误。“你就该去了”,戚本改的很不高明,似系误“该”为”讲”,仍是无心的错误,“我多早晚说要去了?”这是纯粹北京活。戚本改为“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这还是北京话。高本嫌此语太“土”,加上一层翻译,遂没有味儿了。(“多早晚”是“什么时候”。)

最无道理的是高本改“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的问话口气为命令口气。高本删“雪珠儿”也无理由。

第五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

(2)翻王刻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

(3)程乙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

这里改的真是太荒谬了。“也好早晚的了”,是北京话,等于说“时候不很早了”。高鹗两次改动,越改越不通。高鹗是汉军旗人,应该不至于不懂北京话。看他最后定本说“时候儿”,又说“玩玩儿”,竟是杭州老儿打官话儿了!

这几段都在一回之中,很可以证明脂本的文学的价值还在各本之上了。

七 从脂本里推论曹雪芹未完之书

从这个脂本里的新证据,我们知道了两件已无可疑的重要事实: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曹雪芹死之前九年,《红楼梦》至少已有一部份写定成书,有人”抄阅重评”了。

(2)曹雪芹死在乾隆王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三日)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止有四十回,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么,从甲戌到壬午,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书?难道他没有继续此书吗?如果他续作的书是八十回以后之书,那些书稿又在何处呢?

如果甲戌已有八十回稿本流传于朋友之间,则他以后十年间续作的稿本必有人传观抄阅,不至于完全失散。所以我疑心脂本当甲戌时还没有八十回。

戚本四十回以下完全没有评注。这一点使我疑心最初脂砚斋所据有评的原本至多也不过四十回。

高鹗的壬子本引言有一条说:

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

平伯曾用戚本校高本,果见此回很大的异同。这一点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陆续写定的。

但我仔细研究脂本的评注,和戚本所无而脂本独有的“总评”及“重评”,使我断定曹雪芹死时他已成的书稿决不止现行的八十回,虽然脂砚斋说: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但己成的残稿确然不止这八十回书。我且举几条证据看看。

(1)史湘云的结局,最使人猜疑。第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句话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平伯检得戚本第三十一回有总评云: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平伯误认此为“后三十回的《红楼梦》”的一部份,他又猜想:

在佚本上,湘云夫名若兰,也有个金麒麟,或即是宝玉所失,湘云拾得的那个麒麟,在射圃里佩着。(《红搂梦辨》,下,二四。)

但我现在替他寻得了一条新材料。脂本第二十六回有总评云: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雪芹残稿中有“卫若兰射圃”一段文字,写的是一种“侠文”,又有“佩麒麟”的事。若兰姓卫,后来做湘云的丈夫,故有“伏白首双星”的话。

(2)袭人与蒋琪官的结局也在残稿之内,脂本与戚本第二十八回后都有总评云: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官(戚本作“盖琪官”。脂本一律作棋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平伯也误认这是指“后三十回”佚本。这也是雪芹残稿之一部份。大概后来袭人嫁琪官之后,他们夫妇依旧“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高鹗续书大失雪芹本意。

(3)小红的结局,雪芹也有成稿。脂本第二十六回总评云: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二十六回小红与佳蕙对话一段有朱评云:

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

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又二十七回凤姐要红玉跟她去,红玉表示情愿。有夹缝朱评云: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狱神庙一回,究竟不知如何写法。但可见雪芹曾有此“一大回文字”。高鹗续书中全不提及小红,遂把雪芹极力描写的一个大人物完全埋没了。

(4)惜春的结局,雪芹似也有成文。第七回里,惜春对周瑞家的笑道:

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

有朱评云:

闲闲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

这可见评者知道雪芹“后半部”的内容。

(5)残稿中还有“误窃玉”的一回文字。第八回,宝玉醉了睡下,袭人摘下通灵玉来,用手帕包好,塞在褥下,这一段后有夹评云:

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

误窃宝玉的事,今本无有,当是残稿中的一部份。

从这些证据里,我们可以知道雪芹在壬午以前,陆续作成的《红楼梦》稿子决不止八十回,可惜这些残稿都“迷失”了。脂砚斋大概曾见过这些残稿,但别人见过此稿的大概不多了,雪芹死后遂完全散失了。

《红楼梦》是“未成”之书,脂砚斋已说过了,他在二十五回宝玉病愈时,有朱评云:

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

戚本二十一回宝玉续《庄子》之前也有夹评云:

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宝玉看此为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

脂本无廿一回,故我们不知道脂本有无此评。但看此评的口气,似也是原底本所有。如此条是两本所同有,那么,雪芹在早年便已有了全书的大纲,也许已“纂成目录”了。宝玉后来有“悬崖撒手”“为僧”的一幕,但脂砚斋明说“叹不得见”这一回文字,大概雪芹止有此一回目,尚未有书。

以上推测雪芹的残稿的几段,读者可参看平伯《红楼梦辨》里论“后三十回的《红楼梦》”一长篇。平伯所假定的“后三十回”佚本是没有的。平伯的错误在于认戚本的“眉评”为原有的评注,而不知戚本所有的“眉评”是狄楚青先生所加,评中提及他的“笔记”,可以为证。平伯所猜想的佚本其实是曹雪芹自己的残稿本,可惜他和我都见不着此本了!

一九二八,二,十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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